高考人数不足50万,日本人不想上大学了?
*本文为「三联生活周刊」原创内容
文|维舟谁都知道,现在大学文凭已经不值钱了。根据最新公布的数字,清华大学2023学年本科就业率仅15%,北大17%,复旦也只有18%,剩下的主要毕业去向是考研升学,而那与其说是为了深造,不如说是“不好找工作,多逃避几年”的拖延战术。
名校尚且如此,其余不问可知。然而,对国内的家长来说,孩子不上大学,仍然是被逼无奈,很少是一种主动选择。毕竟大学文凭虽然贬值,但你没有大学文凭的话,机会更渺茫。
然而在日本、美国、德国这样的发达国家,并非人人都想上大学。不久前举行的2024年日本高考共有49.2万人报名,首次跌破50万人大关,是1992年以来报考人数的新低。在日本,大学毕业后想继续考研深造,甚至还会被视为“懒人”,认为你只是在逃避现实,不想走进社会。英国的工人阶级和美国的黑人群体,甚至有一种顽强的理念,认为上大学毫无必要。
你觉得奇怪吗?这其实再正常不过了。
现代教育一直很昂贵,供养个大学生在哪里都不容易。《私人生活史》卷四谈到,19世纪的法国,别说大学,上中学都“始终是局限于上层阶级的一种特权产物”。大学就更贵了:1880年巴黎一名女仆的全年薪水是500法郎,但一名读大学法律系的学生,仅报名和参加入学考试就要1000法郎,学医则更高达3000法郎。根据法国大学生总会联合会的数字,法国大学生2022年开学第一个月所需开支平均为2527欧元,足以消耗掉法定最低月工资,这还是在法国公立大学基本免费的情况下。
中国当然也不例外。社会学者应星发现,科举时代要赶考,至少一要有钱,二要有闲,“为了不到1/40的中举率,科场应试者不得不承担起10-15年读书不挣钱的损失,以及10年以上求学期间的学费。”近代新式教育因为集中在城市里,费用就更昂贵了,自费留学是连小康家庭的财力都难以支撑的,因而新一代知识精英出身寒门的子弟比例很低。虽然现在我们普遍把上大学乃至留学看作稀松平常,但在很长时间里,这可都是不折不扣的奢侈消费,只有极少数人能享受到。
更关键的是,社会也未必需要那么多高学历的人才。美国社会学家C.赖特·米尔斯在他那本1951年出版的经典研究《白领:美国的中产阶级》中指出,“一般的估计是,大约80%的工作人员的工作可以在三个月内学会”,这通常不需要大学学历就能做到,而大学毕业生挣的钱也只比美国平均收入高1/10。对大多数美国青年来说,四年大学教育不仅“毫无必要地昂贵”,而且也“不为社会欢迎”。
日本也有类似情况。日本独立行政法人劳动政策研究所·研修机构根据厚生劳动省2021 年《工资结构基本统计调查》推算,高中或专科毕业的,一生平均能赚到2.58亿日元,大学毕业生的平均值则为2.9亿,也就仅仅高出12%而已。何况,读大学本身也要花钱:日本国立大学四年的学费要518万日元,私立大学的文科需690万日元,理科则更高达812万日元。这对于那些经济本不宽裕的普通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,因而日本有1万多名学生因为实在没能力偿还读大学期间欠下的债务而宣告破产。
不夸张地说,对一个普通家庭而言,子女的教育费用恐怕是最重大的投资项目之一。这种现代教育理念将孩子视为一个具有发展潜力的项目,大量的资金、时间、精力的投入,当然希望看到“投入产出比”(ROI)——虽然家长在意的产出未必是以金钱的形式呈现,往往还包含了孩子的人格发育、幸福快乐等难以量化的因素,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:越是普通家庭,越无力承受“投资失败”。
而另一方面,日本由于劳动力严重短缺,诸如建筑工人、管道工、护理员等对学历要求不高的职位,报酬也很丰厚,还很容易找到工作,在就业市场上更抢手:2022年高中毕业生就业内定率97.9%,比大学毕业生高出2.1个百分点。其结果,有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:大学毕业生找不到适配的白领工作,转而去干体力活、打零工,而应聘这些职位其实都不需要大学文凭,那花钱花时间读四年大学还有必要吗?
当然,发达国家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现象,一个最重要的先决条件是职业歧视的现象并不严重,社会福利保障好,劳动力又很短缺,这都确保了体力劳动同样能过上体面的生活,不至于拉开太大差距。社会价值取向多元了,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也就不成立了,在大学当老师还是在工地搬砖,只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,如果哪个孩子从小就喜欢做木工,也不必非得逼着他去考大学。
而国内在这方面还有相当大的差异,哪怕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现代化,但人力成本还是很低廉。前些年倒是也有“硕士当阿姨”的都市传奇,但社会反应大抵是将之看作一种不可思议的新现象,何况这肯定只是少数高端市场需求。月嫂的费用倒是水涨船高,但普遍来说,低技能的体力劳动和办公室白领的报酬仍然不可同日而语。
想想就知道,当年“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,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的”这样的说法,就表明体力劳动价值的相对提升,对中国知识精英的心态会造成多大冲击。这样一来,中国社会的心态势必就处于一种无法缓解的矛盾境地:一方面苦于学历崇拜之下的“内卷”,不甘愿自家孩子去从事低学历的体力劳动;另一面,职业歧视仍然存在,又大大限制了人们的择业范围。
这个问题要解决,肯定非常棘手。即便“看上去很美”的日本教育/就业体制,也有另一面:那种乍看“理性”的选择,在现实中难免意味着穷人家的孩子会出于经济考虑放弃深造机会,尤其在教育费用依赖父母的情况下,寒门子弟势必无法“任性”。1963年,厚生省还规定“接受生活补助的人不允许读大学”,一直延续至今,因为大学生被视为“有工作能力的人”,想读大学就不再是生活保护的援助对象了。
两难之处就在这里:如果基于自家经济状况理性考虑,那么在不同阶层的孩子智商平均分布的情况下,就意味着较低阶层的孩子在人生选择时受到隐形的限制,牺牲向上流动的机会。虽说在发达国家,市场经济的自发调节机制,已经使得不同工种的劳动都得到了相应的合理报酬,但不可否认,受教育仍是影响一个人发展的最重大后天因素之一。
不过,在当下每个家庭都为深陷教育“内卷”而疲惫不堪之际,我们是时候反思一下了:难道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?与其焦虑于自家孩子成为失败者,不如跳出这个狭隘的陷阱,去设想一个良好社会,在那里,不同的人都能凭着自己双手的劳动过得有尊严。
编辑:王海燕/ 排版:空豆 / 审核:然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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